金蝉脱壳

「（对公司发展）都挺有信心的，它宣布缓薪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没戏了。」

龙拳风暴工资发放时间是每月的10日。据公司前员工李强回忆，去年10月9日临下班时，HR通知工资延期发放。私下公司CEO曹楠对核心员工的说法是，不是没钱了，要缩减编制，让大家自行离职，北京有两个体量大的游戏公司也是这么搞的。

龙拳风暴可能很多人不太熟悉，但是他们的创始团队一定不会陌生——玩蟹科技《拳皇98终极之战OL》项目核心成员，其中CEO曹楠是《拳皇98终极之战OL》的制作人，他在数值策划方面的能力在业界备受认可。这家2017年成立的公司，先后拿到了腾讯、畅游、华谊兄弟和哔哩哔哩的投资，预计估值曾高达20亿元。

此前网上有一些声音，但内部员工并没有觉得公司发生了大变化。

早些时候公司规模超过200人，知乎用户透露龙拳风暴去年5月出现了劝离员工的情况。数位前员工证实，公司规模从200多人缩减到了170人左右，有位员工认为是正常的调整。

网络上一度传闻CEO有段时间处于失联状态。前员工方尔知描述，2022年老板给他一种出现一次、消失两周的感觉。另一位前员工何一新表示，有段时间总不在公司，不知道去哪里了，但没觉得老板会跑路。

「其实龙拳风暴一直有资金压力，首先第一个是铺的项目太开了，然后没有一个项目是盈利的，就算盈利也很少。」公开资料显示，龙拳风暴最后一轮融资发生在2022年初，哔哩哔哩成为新股东。何一新透露，按照公司体量和往期的融资额来看，此轮融资额估计有1亿，但哔哩哔哩的投资款分三批打，第二笔没有如期打来。

他估计，龙拳风暴应该剩下2000多万了，如果人数裁到60人左右，能维持主要项目的正常研发，还能撑半年多。公司可能没有想到的是，延发工资的举措让几位核心也选择了离职。

方尔知则认为，不是资金问题，公司也不在意重要项目组的核心成员是否离开，甚至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要求交接。他猜测也可能是老板有把握自己接手项目。

之后公司搬到了石景山畅游大厦，距离原来待了五年的办公室15公里远。三月份有读者告诉游戏新知，龙拳风暴疑似被畅游收编了。「不是收编，是因为畅游给它免费提供场地。」畅游是股东之一，公开信息显示占股10%。公司在这里正常运转了两个多月。

业界人士向游戏新知透露，二元游戏 （龙拳风暴原创始成员贾菲出走后创建的公司） 也在畅游大厦办公，两家公司都陷入困境。某种程度上，原本分道扬镳的团队以一种奇怪的形式坐到了一起。

2023年2月21日龙拳风暴公司董事再次通知二月工资无法按时发放，三月之后无法正常缴纳社保。次日，一位程序员在办公室情绪爆发问责公司，后因不适被送去了医院，这位程序员是位孕妇。何一新认为这是他们离开畅游大厦的直接原因，「这个事情， （畅游） 让他们赶紧走，所以在畅游也待不了了。」方尔知记得从孕妇事件到离开畅游，龙拳风暴只有两周的时间。

很难说龙拳风暴算不算倒闭了。

「龙拳风暴这个公司算是没人了，他们成立了新公司北京萝拉，在那里干活。昨天很多高管已经过去了。」

据企查查，2022年8月北京萝拉游戏成立，7月北京哇库哇库成立。两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均叫杨睿。前员工告诉游戏新知，这个人他们都不认识，但是之前龙拳风暴的子公司魔智科技的法定代表人也是杨睿，魔智科技的制作人是曹楠的太太。

萝拉游戏似乎是取名于「Laura Games」，龙拳风暴曾用Laura Games （香港桂冠遊戲科技） 在海外市场上线过两款游戏。哇库哇库则在成立不到两个月时申请登记了游戏软件著作权《暮光魅影》和《梦的第七章》，离职员工认出其中一款是老游戏的某个版本。

仅10+款游戏

据游戏新知获悉的信息，龙拳风暴六年来至少研发过11款游戏，但只有《拳魂觉醒》和《梦境链接》实现盈利，且远不如预期。

当年曹楠在接受媒体采访中为这两个项目定下目标，希望各自能实现超过8亿的流水。这并非口出大言，他们之前的项目《拳皇98终极之战OL》的总流水超过了60亿。

亟于施展抱负的两款游戏却遭遇了诸多波折。

据了解，《拳魂觉醒》在国内最开始计划是偏长线运营。后来改了发行商，游戏往偏买量型产品调整。有猜测这个变化是曹楠和原发行商产生过矛盾。曹楠向来心直口快，何一新表示「他表达方式就让你很难接受，很多人很难接受。」当中就包括了原来的发行商。

根据DataEye数据，《拳魂觉醒》买量持续了半年，期间在国内iOS畅销榜保持在TOP100，最高排到38名，停止买量就掉出榜单100名。据悉，游戏获客单价过百元，至今还在运营，即使能达到8亿流水，也难挣大钱。

「《梦境链接》相当于是龙拳风暴的《梦幻西游》」，何一新如此评价。

《梦境链接》由龙拳风暴和快手、A站联合发行，首日流水突破了1000万。这也是当时快手在游戏发行领域最为重要的动作。不出一个月，游戏紧急下架，业界猜测是版号问题 （游戏后续更名为命运神界：梦境链接） 。游戏尝试更名为《梦境重塑》，也迟迟没等来版号。现在看来已经不太有复活的可能性。

方尔知认为《梦境链接》套版号上线是领导层决策失误。何一新告诉游戏新知，曹楠心急着上线，对合规性的问题有所疏忽。游戏圈内盛传龙拳风暴在版号上踩坑是遭到了曹楠前东家的举报，在公司里大家也是这样传的，「就是会盯着他 （曹楠） 搞，他一上来就举报，实名举报。」

好在还有海外市场，国内的成绩让它得到了完美世界、Efun和畅游等公司的青睐并负责它在全球各市场的发行工作。游戏在日本市场上线后达到千万美金月流水、在韩国则用了两个多月时间突破1亿流水。但持续力不算强悍，去年底从全球市场下架。

「到2021年中，《梦境链接》基本把钱拿完了 （指生命周期接近完结） ，公司没有新的来钱点。」方尔知把这件事和《梦境链接》国内下架归为公司在业务上出现的最大困难。

另外几款已经上线的游戏表现也比较遗憾。

《王牌高校》上架过两次，该产品因涉黄内容匆匆下架，累计运营时间只有半年。参与该项目的成员告诉游戏新知，项目开发周期只有半年，谈不上伤筋动骨。

《时空之城 （Mega Champions） 》是一款放置卡牌游戏，这款游戏最先计划交给畅游发行，后面完美世界做了付费测试，最终龙拳风暴自己发行了。没人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参与过该项目的人士透露，这款产品一开始是打算花半年的时间，做莉莉丝《剑与远征》类的产品，但随着高层意见的变化，这款产品研发周期不断拉长。产品只上线运营了半年，数据差到连买量都省了。方尔知将该项目也列为领导层错误的决策之一。

公司还基于《梦境链接》做了两个赛马项目，一款是哥特风的《Shadow Brides：Gothic》，玩法不变、数值大改，为前文提到的Laura Games所发行的一款游戏；一款则是校园风的《Battle and Kiss （和《王牌高校》英文名一样） 》，使用了「王牌高校」的美术资源。

赛马项目上线之后，哥特风明显更受欢迎，于是公司砍掉了校园风项目，并将余下人员合并到前者。但如今赛马胜出者也随着缓薪的事情被砍了。

还有两款一度被公司高度重视的游戏，也历经困难。

一款是魔智科技团队研发的三消合成游戏，团队规模20人左右 （和龙拳风暴一起办公，员工混用，本文提及的龙拳风暴人员规模包含了魔智科技） 。据了解，原预期这款游戏月流水能达到3000万级别。有两位前员工认可了这款游戏对龙拳风暴的重要性，其中一位表示公司计划这款游戏起过渡作用，支撑《梦境链接2》做出来。

魔智科技在2021年8月就获得了哔哩哔哩的投资，后者持股25%。从工商登记信息来看，比龙拳风暴还早半年拿到了哔哩哔哩的投资。

该项目的参与人士表示，现在这个项目已经被搁置。

另一款《梦境链接2》立项开发有两年多的时间，项目组规模一度超过70人。它也是获得哔哩哔哩投资的重要原因。据知情人透露，这款游戏的玩法和《梦境链接》区别很大，是「塔防+Roguelike」玩法的二次元游戏。参与过《梦境链接2》的人士表示，给哔哩哔哩展示的时候还是在很粗糙的版本，但是有经验的人足够从中看到它的潜力。据他所知，哔哩哔哩是打过一次款。

「如果公司理智的话，就不应该继续做《梦境链接2》。」据方尔知了解，该项目已经有数位核心策划离职，制作人也离开了，并且没有留下交接文档。而该项目曾被龙拳风暴视为最后一张底牌。

各散西东

在很长的时间里，龙拳风暴给人的印象是团队内部非常不稳定。方尔知不喜欢把公司的问题归结到「谁又跑了」，但他仍将高层的离职当成是公司的重大困难之一。

龙拳风暴的创始团队有6人，CEO曹楠、COO贾菲、刘志鹏和以宋大雷为首的3位核心成员。如今这支团队各散西东。

宋大雷是《拳魂觉醒》的制作人。有前员工觉得，宋大雷早些时候就表现出离职的意向，导火索是当年中下旬宣布了不发年终奖，《拳魂觉醒》到年终才上线。他感受到曹楠并不认可宋大雷的能力，当然也不认可绝大多数人的能力。

他和公司不欢而散。

宋大雷等3名核心成员还曾因为股权转让的问题把曹楠告上法庭。宋大雷等人原本通过合伙企业间接持有公司股份，而他们离职之后，曹楠未经同意将合伙企业的股份转让出去，相当于把3人踢出股东行列。此事以曹楠败诉告终。

接着是贾菲出走，此时《梦境链接》已经在国内经历完下架风波。团队出走对龙拳风暴的影响格外明显，前后离开的成员大概有40人，有不少是项目的核心人员，甚至还包括公司财务和法务。

《梦境链接》算是三波人做的，贾菲是第二波。一名员工认为，贾菲和曹楠本身性格很不一样，甚至对谁才是《梦境链接》的制作人都有分歧，走到这一步是必然。

还有两位员工认为贾菲出走的导火线是曹楠拒绝卖掉龙拳风暴。他们认为当时应该是龙拳风暴最顶峰的时候，腾讯提出了收购邀约，贾菲和曹楠出现了巨大分歧。但此事公司并未公开表达过，收购定价大家听说的数字相差深远。前员工黎超表示小道消息是20亿，另外一位员工则听说是2亿。

到刘志鹏离开的时候，大家好像已经习惯了，都很难说出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刘志鹏曾带队开发一款龙珠IP的项目，此外更多的时间是负责对外业务。方尔知觉得刘志鹏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也具备做好制作人的要素，但得到的资源过于少。

龙拳风暴培养了许多出色的游戏人，却难以留住他们。

《梦境链接》第一波的主策，《拳魂觉醒》的文案、核心运营，《时光之城》的技术后端，也先后带人离开。游戏新知每次询问的时候，前员工都能在「走很多波人」的列表里添加新的一波，2022年10月开始更是连一手培养起来的制作人和主策划等岗位的人也走了许多。

有位老员工直言不讳，高层没有人格魅力，也不愿分割利益，无法团结人。他甚至觉得这个公司虽然运营六年并曾一度规模逼近300人，老板能团结到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黄埔军校」

龙拳风暴有一点黄埔军校的感觉，离开的人散落到了各处，被大厂收编或拿到了投资自己创业。

据知乎网友透露，单是互爱科技就有三支来自龙拳风暴的团队。

互爱科技因《胡莱三国》在业内闻名，游戏在腾讯平台上曾创造日活用户过千万的记录。2016年互爱科技将发行线打包到互爱互动卖给了万达电影，保留研发业务并和卖出去的发行线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

近年来互爱科技没有做出什么能打的产品，互爱互动的游戏营收较高峰时期 （年营收8亿） 也缩水了一半，绑定优秀研发团队或者可能帮他们改善现状。

原《梦境链接》的主策在离开之后加入了互爱互动。研发的新品的《光隙解语》类似《梦境链接》，但在玩法上弱化了回合制并融入了塔防要素。游戏由哔哩哔哩负责发行，去年登陆港澳台市场，均在1个月之后掉出iOS畅销榜TOP100，成绩不算太好。

《光隙解语》

另外获悉，《拳魂觉醒》的文案和《时光之城》的技术后端也带人加入了互爱互动。从脉脉平台信息来看，部分曾在龙拳风暴任职的文案策划、主策划都在互爱互动升职为制作人。

贾菲则成立了二元游戏，拿了腾讯和电魂的投资，和畅游也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研发新品包括《跃迁旅人》和《卢希达：起源》。贾菲曾负责IP品宣方面的工作，再度创业依然注重IP，他计划打造一个「跃迁宇宙」，而不只是做纯粹的游戏公司。

可《跃迁旅人》上线没多久就宣布重置，同时公司被爆出欠薪的行为。今年初《卢希达：起源》登陆东南亚市场，游戏由电魂网络代理发行，最高排入过马来西亚市场的iOS畅销榜TOP100，可能对公司的困境有所缓解。

《卢希达：起源》

宋大雷等3名核心成员离开之后一起创业，有传闻是拿了攸乐科技的投资，做兽娘动物园项目。刘志鹏则加入了畅游，有消息表示他是带着龙珠IP项目走的。

《拳魂觉醒》前运营加入了《凹凸世界》母公司MMV，开发的《寻光之旅》和《梦境链接》有些相似。游戏在今年年初上线，最高只排到iOS畅销榜的100多名。另外通过MMV关联公司北京米霆科技的官网发现，页面的版权显示归属于Dragon Punch Storm （龙拳风暴） 。不清楚是否还和龙拳风暴存在比较密切的合作关系。

《寻光之旅》

「曹楠是很好的老师，但不是一个好老板。」何一新解释龙拳风暴能人众多又动荡不休的原因。曹楠是一个会洞悉本质的人，理论也很超前，他教人也会很系统地教，「目前还火的游戏也都是他以前的理论，如果落实得好是肯定可以起飞。」

讨薪人

无法和龙拳风暴好好告别的，是一群讨薪人。

去年10月9日临下班时，HR通知9月和10月的工资延期发放、社保等费用正常缴纳，预计十一月份工资正常发放。员工希望公司发送拖欠薪资说明的正式邮件，没有被采纳。那天方尔知特意去看了一下人数，「公司架构上看到是168人。」

他们进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在公司继续待下去，被拖欠的工资可能会累积更多；但选择离开则需要签署《解除劳动合同书》才能拿到离职证明——这是入职新公司需要的文件。

之后有位员工的主机被搬走，直接进入了办理离职的程序；有员工表示不要赔偿，只要拿回工资也遭到了拒绝。一位前员工还提到，缓薪之后公司在工位装了监控，只要离开工位一定时间就以此为威胁要求自行离职。

合同书上还约定了最迟在2023年4月10日会发放被拖欠的工资，但至今仍未发放。

宣布缓薪不到两个月走了约100人。之后曹楠出现召开员工大会稳定人心并提拔了一些人员，甚至还开除了之前劝退员工的HR。跟随公司去畅游的人则正常收到了11月、12月和1月的工资 （这批未离职员工9月和10月的工资仍是拖欠状态） 。当在职员工重新抱有希望的时候，却再次收到通知——后续工资甚至社保都将无法正常交付。

员工迅速组建了讨薪群，其中最齐的一个群集结了129人。他们不仅向法院提起诉讼，写了一封举报信想要递交给新闻频道，还创建了共享文档收集材料。

据企查查显示，近一个月里龙拳风暴新增了23条被执行人的信息，执行金额共计超过80万。还有更多的仲裁在流程中。

黎超认为，按照目前的情形，龙拳风暴几乎没可能发齐工资了。

「我在龙拳风暴核心岗位，看到公司发展一路向下，只是没有想到会倒下的这么快，这么彻底。」另一位员工如是感慨。

文中李强、何一新、方尔知、黎超均为化名。